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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我願與你共沈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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使術清潔過自己,換了一套幹凈的衣裙,阮小花坐在火邊,手持木梳,一下一下梳著頭。

她心情郁郁,臉上依舊是沒什麽表情,“你一直都是那麽愛多管閑事嗎。”

蓬英在看她,他絲毫不覺得這樣直楞楞盯著人看有什麽不對,也不曉得什麽叫矜持,只是覺得她現在的樣子……

很好看。

當然好看的東西、好看的人,他見過很多,卻都不如她特別。說不上來,也許是看到她跪在街上淋雨大哭時,心疼了。

玉碎香殘,美人垂淚,無人不憐。

冷不丁把他問住,他先是楞了一下,隨即反應過來,“我救了你好多次了,你不謝我就算了,居然還……”

“謝謝你。”阮小花面無表情說。

蓬英啞口。

她梳好了頭,沒有找到束發的簪子,原本戴的不知落在了何處。

她在蓬英找來生火的樹枝堆裏,找到較為粗壯的一根,取了匕首正準備削,蓬英又大叫起來:“你做什麽,還要自盡啊!”

阮小花沒有躲,任由他搶去,無語半晌,“我只是想弄根束發的簪子。”

蓬英:“……哦。”

匕首他卻也不還,怕她趁人不備偷偷自盡。

他伸手在墟鼎裏掏啊掏,雜物撒了一堆,盡是路上買的盛吃食的土碗,阮小花撿起一根筷子,三下五除二就把頭發盤好了。

蓬英又看呆了。

如絲緞一般的長發盤在腦後,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,耳環也不知道掉哪裏去了,一雙眼哀愁地低垂,眼尾泛著紅,粉黛未施,已是人間絕色。

整理好,她起身將洗凈的外袍還給他,抱起花盆,走出門去。

蓬英趕忙穿上衣裳,揮手滅了火堆,大步追上她。

秋雨綿綿不絕,很快就在她發頂落了一層綿白糖,蓬英撐開傘,罩在她頭頂,“你才洗幹凈,不要再弄臟了,也不要去泥坑裏打滾了。”

她沒說話,蓬英緊了緊傘柄,“我幫你撐傘哦。”

因著撐傘,他必須站得很近,一垂眼,就是她小巧圓潤的耳垂。

他們繼續往前走,蓬英不知她要去哪裏,已經跟了她半個月,習慣成自然,看見她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跟上。

山路泥濘,好幾次,他低頭去看,她的裙擺和靴面都是白凈的,不沾一絲塵土。

知道愛幹凈,應該是真的想開了。

但有時,她還是會哭,只是不會再那樣歇斯底裏大哭,而是抱著花盆默默垂淚,就像抱著某個人的骨灰。

此念一起,蓬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,若非如此,她怎會如此悲傷,只是不知道花盆裏埋的是她的什麽人。

二人一路無話,只顧往前。

天氣越來越冷,但修道之人,寒暑不懼,走在空寂無人的官道上,看兩旁草木衰黃,呵氣成霜。

路過驛站時,他們停下來休息,若是沒有,便一直走、一直走。

如此,又過了一個月,這日清晨,他們剛從驛站出來,走了不到一個時辰,落雪了。

蓬英撐傘,她輕輕地推開,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。

“她最喜歡雪。”

蓬英也學著接了一片,雪花在他掌心化掉,“誰呀。”

這是重新上路之後,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,她不再沈默。

“每天冬天,她都要在院子裏堆一個大雪人,還要跟她的小夥伴們出去打雪仗。”

“從她會跑開始,就沒閑下來過,再冷的天也無法阻止她出門。”

“她活潑,健康,可愛,還有一點小調皮。”

“有一天,她端著個大碗進來,說要請我吃湯圓。我張開嘴巴,她抓了一個塞進我嘴裏,外面包的雪,裏面是拇指大的炭塊……”

她笑起來,笑著笑著又哭了,“還是芝麻餡的呢。”

風霜割面,她的臉像一張破碎的紙,布滿了淚痕,鬢下的皮膚隱約可見青紫色的細小血管。

蓬英忍不住,想擡袖為她拭淚,她斂目躲開,繼續往前走。

就迎著這風雪走。

她散去護體的靈氣,任由風雪加身,很快就變成了一尊行走的雪人,直到她的腿再也邁不開,就這樣站在雪裏,不動了。

她的眼淚也凍在雪裏,一顆愛人的心,已就此死去。

蓬英已經確定,她不會死,她的修為與他不相上下,若她不想,沒那麽容易死。但她現在這樣,也全然不是想活的樣子。

他沒辦法,只能把她扛到山洞裏,在這尊冰雕四周點上柴堆,把她化開。

他沒有找到那個花盆,應該是她怕凍壞,收進墟鼎裏去了。

在路上,蓬英買了被褥和枕頭,這時把她放倒,祛除水汽,蓋上被子。

這是他第一次學著照顧人,她很需要照顧。

洞外落雪不停,偶聞斷枝乍響,洞內溫暖幹燥,跳躍的火光中,柴薪嗶剝。

她醒來時,再一次道謝,裹在被子坐起來,從被子裏伸出一只素白的手,開始梳頭。

“我知道你,魔域的小皇子,蓬英,我身上沒有你需要的東西。我什麽都沒有了。”

蓬英也沒什麽想要的,“我不是挾恩圖報的人。”

她好不容易開口說話,他想跟她多說一些,讓她心情好一些。

蓬英聳肩,也難為他在如此低沈的氣氛裏故作輕快,“我是家裏最小的,既不用繼承大統,也不用跟誰聯姻鞏固關系,沒事做,就到凡間來玩了。”

他總是忍不住擡頭看她,“遇見你那天,是我第一天出來,我點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,還沒來得及吃,就看到你準備在大街上自盡。”

她繼續梳頭,怔然看著燃燒的柴堆,“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,你的恩情,我會銘記。”

適才說過,他不是挾恩圖報的人,這時卻點頭應下了。

“好。”

一路療傷,如此又過了半個月,大年三十這天,終於抵達目的地。

他們站在鎮外的山坡上,看見夜幕下的小鎮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紅燈籠,他們貼對聯,放鞭炮,喜迎新春。

沒有孩子會不喜歡過年,只是今年的除夕,少了一個滿街滿巷瘋跑的小清容。

懷她的時候,阮小花就知道這個孩子或許有些不一般。一般婦人產子,十月懷胎,她卻足足懷了兩年。

第一年肚子是平的,沒動靜,但能感覺到她的存在,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水,喜歡潮濕溫暖的環境,否則身上就會幹得起皮。就好像孩子在說,這個地方我不滿意,我不要在這裏出生。

於是阮小花四處尋覓宜居地,一個地方停留三天,通過身體的變化來觀察孩子的反應。

最後來到這座靈氣稀薄遠離修界的凡間小鎮,不到一刻鐘就定下來了。

那時的場景她記得非常清楚,七八個小孩排成隊從她身邊跑過,留下一串歡聲笑語,幾乎是瞬間,她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,她一定要住在這裏。

後來阮小花猜測,孩子或許不是在選環境,而是在選玩伴?

事實證明就是這樣,鎮子很旺子嗣,歷來盛產龍鳳胎,故而稱作龍鳳鎮。

定居後不久,肚子慢慢大起來,十月懷胎後產子,孩子嘴裏還含了一顆白色的種子。

種子種在花盆裏,就是她的真身,隨她一起長大。如今她身死,真身自然枯萎。

此時,他們隱去身形,從街巷中穿過,蓬音被小孩丟的炮仗嚇得直蹦跶。

阮小花不想被鄰居們看見,這裏的人全都認識,打招呼是無法避免的,他們還會問起孩子。

阮小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,也不想回答,不想和任何人說話。

沒有從正門進,二人翻墻入了院。

四方的天井裏落滿了雪,堂屋的屋檐下放了兩只小木馬,撥浪鼓掉在地上,陶響球已經被雪水泡爛了。

蓬英心中已隱隱有了些猜測。

“今天過年,我請你吃飯。”這麽說著,她已經挽起袖子進了庖屋。

幸而有法陣維系著,櫃中儲存的食材還沒有腐壞,時隔一年,也不知道手藝有沒有生疏。

蓬英站在門口看了一陣,又繞著天井走了一圈,看見一間屋舍門沒有關嚴,他飛快看一眼庖屋的方向,輕輕地推開了門。

這是一間小孩的書房,因有法陣維系清潔,屋子裏很幹凈,桌上的宣紙已經泛黃,上面歪七扭八寫了幾個大字。

如娘親、容容,之類的。

書桌旁是書櫃,書不多,以啟蒙的千字文和圖冊為主。更多的是玩具,光是風箏就掛了一整面墻,如鳩車、七巧板這一類的裝滿竹筐,更有數不清的布娃娃。

書房裏還有一張供孩子休息的小榻,大概是怕她睡著翻下地去,外面添了個木頭護欄,可以拆卸。

蓬英走出書房,掩上門,回到堂屋的方桌邊等飯。

不多時,外面有香味飄進來,蓬英忍不住起身站到門口,遠遠的,透過小小的方形窗戶看她忙碌。

氤氳的熱氣裏,她終於有了幾分人的樣子,多了些世俗的真實。

又過了一會兒,阮小花端著煮好的餃子過來,分了碗筷,二人相對而坐。

外頭不時響起的鞭炮聲,孩子們的嬉鬧聲,多少添了點熱鬧氣,蓬英道了一聲謝,開始吃餃子。

吃了一半,他恍然想到什麽,擡頭問:“我們來的路上,好像沒有買肉?”

阮小花面無表情說:“去年的。”

蓬英:“……”

“沒有壞。”她補充。

蓬英點頭,幹笑兩聲,“沒事,好吃。”

……

沈默再一次漫延。

她低頭盯著碗,好半天才動筷,小口小口,慢吞吞吃著,白氣熏得眼眶熱。

若不計較這是去年的面粉和去年的肉,餃子其實味道很好。蓬英邊吃邊想,她靜悄悄的,大概又開始哭了。

不留神,“咯嘣”一聲,咬到什麽東西,蓬英皺著眉頭吐出來,竟然是一枚銅錢。

他不太懂人間的這些習俗,“為什麽會有銅錢。”

她迷茫擡目,擦去眼淚,不想讓自己大過年的樣子太難看,艱難扯了扯嘴角,“財源廣進,好兆頭。”

“這樣啊。”蓬英煞有其事點頭,半懂不懂,卻還是掏出手帕把銅錢擦幹凈,揣進袖袋裏。

阮小花起身,從角落裏翻出兩個大紅燈籠,用竹竿撐著掛在堂屋前,“如你所見,我是個寡婦,男人早就死了,現在連自己的孩子也護不住。”

這是在趕客。

她不是小姑娘了,蓬英看她的眼神太直白,她豈會不懂。

有些話不好說得太明白,看他年紀也不小了,應該懂。

蓬英反應不大,只“嗯”了一聲。

他早就猜到了,看到屋檐下的小木馬時就猜到了,她應該是沒了孩子。

若不是他陪著,她便是孤身一人,屋子裏也沒有男人居住的痕跡。

有兩種情況,一種是男人死了,另一種是沒死,但跟死了也什麽區別就是。

蓬英就明白一個事,她沒男人。

他就有機會。

阮小花轉身看他,他還穩穩當當坐在那,慢慢吃著餃子。

屋舍內光線昏黃,他身後雜物淩亂,方桌簡陋,整個人卻如置身莊嚴而富麗堂皇的魔域宮殿,舉手投足,矜持優雅。

她支著竹竿靠在門框上,仔細地打量他,羽冠束發,黑袍織錦,足踏雲靴,從頭到尾,極盡奢華。

出於一種習慣,他這身華貴的法袍和飾品,在阮小花眼中,已經自動換算成靈石。

阮小花不窮,但也稱不上多富,在修士眼裏,錢就是資源。有多少錢就能獲取多少資源,丹藥、法寶、法衣,功法秘籍,直接對等修為。

除了少數的天之驕子,吃飯喝水都能感悟突破。

阮小花自認只是普普通通。

她同樣直白,在這充滿探究和考量的目光下,蓬英是緊張的。

發冠歪了嗎?衣裳整不整齊?鞋上有沒有粘泥?

他右手持箸,藏在寬大袍袖下的左手緊握成拳,竭力保持體面。

蓬英胡亂想,若她想覆仇,他對她來說,應該是有用的,她不會輕易趕他走。

阮小花給了他最後的機會,“我這一生,都不會再愛誰了。”

她擡手把竹竿豎在墻角,背對著他坐在門檻上,白裙逶迤拖地,是他眼中唯一的純凈顏色,比月光更皎白,比霜雪更清冷。

她仰望天空,四四方方的天井,如囚籠將她困鎖,往後餘生都將在悔恨和憎惡中度過。

“我已經沒有希望。”

一種難言的情緒在胸腔蔓延,蓬英捂住心口,她的痛苦、絕望、掙紮,乃至瘋狂,都令他著迷。

油燈被風熄滅,蓬英起身來到她身邊,垂手立在一旁,月光照射在雪地上,天井中是一片晶瑩的白,黑洞洞的門框一高一矮兩道剪影,被蒙上清淩的光。

烏雲鑲有金邊。

時間如墨色的河流,靜靜流淌著,四四方方的天井口,苦痛的囚籠裏,綻開了五彩煙花。

老房子陳舊的木頭味兒,食物殘留的香氣,燃燒的硫硝。

是新年的味道。

深淵或泥沼,我願與你共沈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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